亓辛归于坤和宫内已然有些许时日,只是这期间她异常沉默,好似对何事都无甚兴致。元皇后几欲开口,却硬生生地被她陌然的神色逼了回去,直到她伤愈真正离宫的这日。元皇后平日里,除了大典祭仪,倒好些素雅之饰,而近日倒是穿戴得齐全,愣是将封后大典上御赐的红翡翠滴珠耳坠都戴上了,唤了杏儿来,酝酿了许久,小心翼翼地开口:
“我的阿辛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头脑,诸事皆在慢慢知晓,我也……”
亓辛听惯了她的迂回之术,直截了断道:“母亲不妨有话直说。”
“来,杏儿,”元皇后招手引她到自己跟前儿,转而凝望着亓辛,恳切道:
“阿辛一直以来,便是个嫉恶如仇、果敢决绝的孩子,如今细作未除,阿辛断不会置身事外。或许阿辛已然知晓,靖国公尚在,欲与其重逢,可纵使沈雩那孩子有万般能耐,如今尚为陛下暗桩,总有照顾不周之时。阿辛武功被废,又身处如此危境,不如日后让杏儿跟着你,她功夫不弱,在必要之时,亦可保你一命。”
亓辛还未张口,杏儿便扑倒在元皇后足边,声泪俱下:
“娘娘,纵使宫外危机四伏,宫内之人亦是如狼似虎啊!您于国公爷有恩,他自是会对殿下多加照拂,可您除了奴婢,就没有其他人了啊娘娘!您日后可怎么办啊娘娘!”
亓辛立在一旁,静静地瞅着这主仆情深的一幕,只觉心下愈发苍凉:
原来自己来来去去,注定了此生形单影只。母亲尚得杏儿义无反顾地追随,而自己竟于宁北自作聪明地以为得沈雩坦诚相待,后又于几日前乞求在父皇那里捕捉到一丝戏外真情,可到底是造化弄人。她的身份,人人向往;她的心意,无人问津。
她用眼尾扫过地上的杏儿,温文尔雅地作了一揖:
“杏儿所言不无道理,还请母亲三思。”
元皇后将杏儿扶起来,一下接一下地抚过她的手背,耐着性子解释道:
“这里纵使尔虞我诈,皆是些宫闱之争,上不得台面的。本宫这辈子也便如此了,可是杏儿你还小,不必陪着我这老人家蹉跎光阴。阿辛也是个好孩子,独自摸爬滚打这么多年,也算长进了不少,你俩此后相互有个照应,本宫亦可安心许多。”
杏儿:“娘娘——”
元皇后:“好了,此事不必再议了,随她去吧。”
杏儿见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,只得再拜一拜,就此作别:
“奴婢——奴婢谨遵娘娘之名,甘为殿下效犬马之劳,还望娘娘日后莫要再心思郁结,千万要顾好自己。”
回了长公主府,亓辛发觉,天子之命,果真受用,一连这门楣,皆是焕然一新。期间,不知请了多少能工巧匠,将这亭台水榭翻修成如今这钟灵毓秀的稀罕模样,烟柳画桥、桃蹊浸雾、藤影蒙纱、曲径通幽。
她回身,继而面对着这一众面生的仆役,只觉分外乏味,索性换了身轻便的素衣,出府去了。
“殿下,殿下”杏儿迈着碎步追至门廊,“殿下是要去往何处,可须奴婢相随?”
“不必。”亓辛顿了顿,和声言之:“杏儿,我知你效忠母亲多年,今朝陡然易主,难免一时不适应。然,要做我的人,须得里里外外只忠于我一人。如若不然,我宁缺毋滥。”
杏儿闻言,赶忙俯下身子,于亓辛裙边五体投地着:“殿下,奴婢——”
亓辛头也不回地道:“打住,这般虚礼最是无用!我给你时间调整自己,两日后,你还我一个崭新的杏儿,可否做到?”
杏儿拱手道:“奴婢,定不负,殿下所望。”
亓辛未作回应,慢悠悠地出了长公主府大门,在街市上,四处溜达起来。
晟都的街市,比之早先于农户小院之时逛的,种类大多相近,只是更有排面罢了。其实,她倒也无心在外晃荡,而是想去靖国公府碰碰运气,或只是瞧瞧沈雩儿时待过的地方,也是极好的。
她暗示着自己,父皇欺瞒利用自己,母亲、沈雩亦是帮凶,纵使从前有过些美好的回忆,那也皆逝去了,她断不会原谅其中任何一人。既然注定成不了平行线,那便固守合作法则吧。
鹅卵嵌成的小巷,蜿蜒曲折,尽头却是通向一个旷然之地,而靖国公府,竟赫然在目。
亓辛疑惑,自己从前怎会从未发觉,盛极一时靖国公府就与自己的长公主府,不过两条街巷之隔。兴许是,靖国公府一直便有,而自己分府又没多少时日,而后自己还未在府中待过一日,便出塞和亲,因而阴差阳错,不曾见得。
靖国公府紧闭的两扇铜钉门,已然由表面的金红锃亮褪成漆皮掉落的斑驳灰痕,先帝亲题的隶字牌匾角落已是生出几道蛛网。铜兽门环亦是被经年风霜蚀得模糊,而于门庭冷落的廊下,曳尽自己的风烛残年。